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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柊姊姊,母親大人找妳唷!」
「好的。」
我放下正在縫補的衣服,起身往靜姊的房間走去,如絲般的白月光照在緣廊下為我引路。
今晚的月色很美。
這是我在月見莊工作的第 60 個滿月,所謂第 60 個滿月,無關時間流逝,僅僅是單純計數而已,畢竟不是每回滿月都正逢晴朗無雲的夜晚,而我也早已忘記離家多久。
「柊子,妳是姊姊喔,姊姊是最勇敢的孩子,不能哭,要像晚上的月亮一樣,雖然遙遠,卻能安安靜靜的守護家人,這樣月之神也會照顧妳的。」媽媽輕聲說著,蒼白的手溫柔撫摸著我的頭。
「媽媽,但是為什麼有時候月亮沒有出來呢?」小小的我抬頭問道。
「那是因為啊,月之神想哭的時候會把自己藏起來,不讓人看到喔。」
媽媽的面容在記憶中逐漸模糊,我只記得那一天是滿月,媽媽輕柔好聽的聲音在耳邊如此叮嚀,隔天我就被遠房親戚帶離那個被稱作家鄉的遙遠山村,至今與家鄉唯一的聯繫只有寄錢回去時順便附上的簡短家書,但從沒收過回信。
已經流逝的時光,計算得再清楚都是不會回來的。
「打擾了。」
「柊子,快進來吧。」
靜姊是月見莊的女將,旅館事務十分繁雜,在太陽升起前就要摸黑起床工作,晚上直到所有客人都就寢後,才能安心休息,所有人每日都聽女將的號令行動,若是打掃不確實、怠慢了客人,都少不了一頓罵,犯錯時挨棍子也是有的;但靜姊從不會罰我們不准吃飯或是惡意苛扣工資,月見莊的宗旨是每個人都要吃飽才有力氣工作。
因為被送來月見莊時年紀尚小,我的一言一行全是靜姊一手悉心調教出來,連拿毛筆的姿勢、字跡,都與靜姊如出一轍,操持旅館的工作自然也得心應手,客人有時私下還會向靜姊打趣,是不是打算讓我接班女將,一圓她沒有女兒的心願。
我的性格與交際手腕不如靜姊圓融,若真要成為女將,還得有一番歷練才行。我沒有想接班的野心,但如果靜姊如此希望,必定竭盡全力。
「下個月七夕那天讓妳放假,妳這年紀的女孩子,偶爾也該出去玩一玩。」靜姊放下手中的毛筆,正色對我說。
「欸,但是……」七夕會有許多旅人來參加祭典,正是忙碌的時候,我對熱鬧的場合沒有太多興趣,不如待在旅館老老實實工作。
靜姊沒有讓我拒絕的餘地:「沒有但是,我讓小樹陪你去祭典。」
我沉默了半晌,最後還是應聲:「是,知道了。」靜姊完全掌握了我的弱點,我想我這一生都無法拒絕。
小樹是靜姊的小兒子,年紀比我小了四歲,我們都尊稱他「小老闆」。初次見到他是剛來月見莊的事,那天結束了見習的工作,飢腸轆轆準備吃晚餐,大廚為我留了一大碗白米飯與味噌湯,端出廚房時碰巧經過的小老闆盯著我瞧,我問他:「小老闆,你肚子餓嗎?要吃飯嗎?」他搖搖頭,卻還是跟著我到了食堂。
儘管被人盯著吃飯很不自在,但肚子餓不可擋,我無視他,自顧埋首於碗中,才吃了兩口,澡堂大姊急忙來喚我去幫忙,待我回來時就見到小老闆正把我的飯吃光,還一臉燦爛的對著我說:「謝謝招待。」
離家的寂寞、來到陌生環境的不適應、工作後的疲憊,滿腹委屈在看到他這個吃掉我晚餐還笑嘻嘻的臭小鬼時一瞬湧上,我頭也不回的從後門跑走,沿著唯一的下山路用盡力氣狂奔,來到村裡的神社。
雖然難過得快要哭出來,我仍不忘停在鳥居前合掌恭恭敬敬的行禮後才走進去,晚間的神社沒有人,只有淡淡的白色月光照在石燈籠上。
「柊子,妳是姊姊喔,姊姊是最勇敢的孩子,不能哭。」耳畔媽媽的叮嚀不斷迴盪著,但這裡沒有人,我可不可以偷偷的哭,一滴眼淚也好,讓我偷偷的哭,哭完我就會勇敢了。
在那次之後,這裡就成了我祕密的哭哭神社,每當難過的時候,就躲去空無一人的神社,把心事都說給月亮聽。
後來靜姊不知怎地發現小老闆搶我的飯吃,抓了他狠狠揍一頓,再押著他來跟我賠罪,靜姊說:「月見莊的人都是家人,小樹雖然是我兒子,但做錯事也必須道歉才行。」
我應該是從那一刻起被收服的吧。
說也奇怪,小老闆挨揍之後不但沒有遠離我,反而更喜歡跟前跟後,我到底哪裡讓他喜歡上了,也是個費解的問題。
為了迎接七夕,月見莊應景的在門口架起笹竹,讓大家掛上許願的短冊,來投宿的旅客也能在此寫下願望,繽紛的紙片隨風飛揚,很有節慶的味道,我細細讀完大家的心願,在小老闆的短冊旁跟著綁上一張黃色紙箋。
生意興隆 柊
夕陽西斜的時分,我換上屬於夏季的浴衣,布料輕薄的浴衣穿起來十分清爽,小老闆已經在門口等著,數年前手短腳短圓滾滾的孩子,現在已經抽高長成超越我的少年,身骨與嗓音都厚實許多,唯有燦爛的笑容中隱約可見稚氣。
我們一前一後慢慢走著,遠處的太陽慢慢沒入山下,當夕色褪去,天空漸漸染上了墨藍,是織女給天空換了一套衣裳吧!夏夜的祭典要有星空,最能展現星空的色彩,就是墨藍色了。
「欸,還記得我把妳的晚飯吃掉那件事嗎?」小老闆突然問起。
「當然囉!」又氣又累又餓著肚子的感覺實在難忘,我絕對記一輩子,千萬別小看沒得吃的怨念。
「那妳知道為什麼嗎?」
還有為什麼?不就是臭小鬼肚子餓嗎?
「因為看妳吃飯的樣子很好吃啊!我在想是不是比我的晚餐還好吃,然後就吃光了。」
在說什麼呢這笨蛋?我沒忍住嘴角的笑意:「小老闆,下次你不妨試試,工作一整天全身無力的時候,泥土也會很好吃的。」
他停下腳步轉身,直直的看著我:「樹。」
咦?
「我的名字。」他的眼角帶著調皮的笑意。
摸不著頭緒的我,訥訥說著:「我知道啊。」
他輕笑了一聲:「柊子,以後都叫我『樹』吧。」
「不……」我試圖阻止他。
「柊,就這麼決定了。」他賴皮無視我的抗議,看來是盡得靜姊真傳,母子倆怕是要雙雙吃定我了。
我們在攤位上買了糰子,祭典中各種吃食,我獨鍾糰子,圓圓胖胖成串的模樣特別討喜,綿軟中帶點彈彈的口感很耐嚼,令人滿足。
「小柊,妳真的很喜歡糰子呢!」
「小柊,看這個怎麼樣?要不要買呢?」
「柊子,要不要吃饅頭啊?」
「柊、小柊、柊子……」
他一句接著一句叫得很順口,彷彿早已這樣喚過了千百次。我們沿大街逛著,耳邊傳來他沒有停過的問句,不管我有沒有回應。
總是這樣的,是我默默給了他說個不停的特權,也是我縱容他當個跟屁蟲,有個人囉嗦的感覺,很不錯。
「柊。」
我的手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握起。
「別迷路了唷。」在驚訝而來不及反應的同時,他又補上一句:「小時候妳也是這樣牽我,牽了要還的……還有,白飯跟味噌湯,我也會還妳一百年份的。」
心中似乎有什麼「啵」的一聲冒出頭,我收緊了手回握。
他停下腳步,月色溫潤的光芒映照在他眼中,閃閃發亮。
「短冊……很靈驗呢。」
對啊,我也這麼覺得呢。
柊と一緒、一生 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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