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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18日 星期五

 

Photo by Alexandru Acea on Unsplash

「我們分手吧,她懷孕了。我其實不是不想結婚,是不想跟妳結婚,她才是我想結婚的人,我早就不愛妳了,是妳一直拖著不主動提分手,我勉強忍著。妳不夠成熟,老是愛生氣,沒什麼能力還常常中二自以為是,誰受得了。」

三小?

請問有人可以跟我解釋現在是什麼情況嗎?

顯然在場沒有其他第三方可以幫忙,我試著迅速釐清眼前的鬧劇:交往四年多的男朋友帶著另一位已顯孕肚的女子來跟我攤牌,來談分手……不,來宣告分手。

也許是這場景太突如其來也太荒謬,我絲毫沒有傷心難過的感覺,冷靜地走去廚房倒了兩杯水回來,面帶微笑請他們坐下。孕婦嘛,別動了胎氣。

「嗯,我知道了,我會退出成全你們,希望上天祝你們幸福。」我感覺自己分成兩半,這個正在說話的我是抽離了情緒體的那一半,沒有痛覺、沒有難過、沒有暴怒、沒有質問來龍去脈,真相即是眼前所見的一切。

「看在我們多年感情的份上,我替你免費算個命盤,你老婆的我也可以幫忙算,只是她要收 2000 元,我跟她沒有因緣不能算免費的,這樣有違業力平衡。」

他們默不作聲。

我自顧自地從一旁抄出紙筆,寫下早已刻進腦海中他的生日,簡略的畫了張命盤後,盯著一排數字開口:「你啊……不能老是把心關起來,把別人當笨蛋,覺得煩惱講了也沒人懂、沒人支持你。你總是一邊哭著說自己要餓死了,賺的錢都被別人拿走,害你生活過得很辛苦沒飯吃;明明我在外面敲門,拿了各種口味豐盛營養的便當要給你吃,你還怒吼嫌煩叫我滾,說我不懂你,全世界只有你最辛苦,你就要餓死了為什麼沒有人來救你。你這樣,誰來愛你都沒用,要好好對老婆打開心門,知道嗎?錢的問題不用擔心,你很會賺也很能賺,唯獨不能投機取巧求偏財,然後務必打開你的心門好好待人,這樣一輩子衣食無缺。」

他默不作聲。

「太太,我給您一些跟他相處的忠告,永遠不要管他,也不要想說他會感激你的關心或建議,他內在性格就是個自由派、不願意被管束的,妳放著他,等他放風夠了就會回來了。然後呢,他永遠覺得只有他自己最強,別人都是笨蛋沒用,所以別跟他爭論。我苦過,我了解。但他心性真的不壞啦,就是沒有安全感缺愛,用傷害別人來保護自己而不自知。他常自以為不愛講話,其實他沒有自己以為的安靜,他很多話可以說,只是看對象是誰,妳應該是他能放心說話的對象吧,這樣就沒問題了。」

她默不作聲。

「好啦,我算完了,想說的話也終於說了,你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好好聽我說話了。我的東西都不用還我了,你要丟掉送人都不用過問;至於你的畫,我現在拆下來連畫框整幅讓你帶走。」

我走進臥室,拿下掛在牆壁中央的四開畫作,那是我指定的題材,想要一張貓咪與狗狗在海邊散步看夕陽的畫,畫框上緣積了薄薄的灰塵,我順手抽起面紙抹掉,揚起的塵埃讓鼻子有點癢。

我把畫交還給他:「我們的因緣兩清了,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了,謝謝你這幾年的陪伴,祝你們幸福,再見。」

至此我不復記憶,後來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也沒有再與他聯繫。

意識清醒的隔天,我發現自己躺在地上,旁邊是昏厥中的另一個我,我把我抱上床鋪的右半邊,那個我明明和我長得一樣大卻好輕,顏色灰褐的一層半透明空殼,我猜這就是那時分離的情緒體吧。

那個情緒體的我睡了很多天,形體一天一天越來越小,現在只剩下手掌大,好像進入了深沉的休眠。



人人都有情緒體休眠的解離期,每個人陷入休眠狀態都是很特別的,差別只是本人有沒有發現而已。

我的悲傷與憤怒,一切不平靜的煩惱完全消失,變成另一種近似於機器的極理性狀態,沒有肉體與情感的渴望,工作時腦袋思考與身體行動都擁有高效能,可以自然而然對人談笑風生,甚至開始尋找新的曖昧對象調情,內心卻不起波瀾,我失去了心動與感覺的能力。

但心臟日日夜夜莫名揪痛,物理性的疼痛。

沒有人發現我失戀了,沒有人看見我內心的異常,甚至開始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團會行走與思考的肉塊,努力活著有什麼意義呢?

我經常對著空白的牆發呆,那些與他共度的畫面在腦海裡罩上一層白霧,彷彿解析度不夠高的圖片,成為一點一點粗糙的像素。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明明曾是最靠近的人,卻不知為何一次一次被推開。少了情緒的干擾,絕對理智開始細細的抽絲剝繭。

是我想著他從不主動牽我,那麼我可以主動牽上,最後卻被甩開的手嗎?

是看他緊繃的表情,想送上關心,卻被怒斥一句「女人永遠不懂男人想什麼」的壓抑嗎?

是吃飯時雙眼緊盯手機不發一語,完全沒有抬頭正眼看我一次的冷暴力嗎?

是感到委屈,渴望他的安慰,卻換來一句「誰的工作不是委屈的坑,妳這不算什麼,我遇過更辛苦的」堵住的嗎?

是 72 小時毫無音訊,最後在電話那頭淡淡說了句「工作忙」的時候嗎?

是拒絕我求婚,回應我「結婚要牽扯家長,全是些死人骨頭的爛事」的那一刻嗎?

我誤以為只要保持沉默不斷退讓,就是個懂事而體諒的女朋友,結局告訴我,錯了。一切需要討來的都不是真的,何況討不來的未來。我愛他,但他中斷了我愛他的資格。突然對這個交往四年的前男友感到陌生,是不是我一廂情願的愛與渴望令人窒息了呢?

曾經的幸福太難忘掉,我把最初甜蜜美好的時光裱框起來作為樣板期待,不斷欺騙自己「他今天只是心情不好」、「他只是工作累了」、「是我太任性了不該吵他」,然後在每一次被推開之後,削去一片自己的渴望,直到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的人啊,醒醒;一無所有的時候,誰還會愛著你?把自己都削除了之後,你還有什麼值得被愛的呢?

其實需要愛的從來不是他,是我。

那個我和眼前的牆壁一樣冰冷,已然睡去的情緒體,溫度悄悄消散著。



我拖著沉重的軀體躺上床,呼吸短淺,心臟無法遏止的抽痛著。

人類會悲傷致死嗎?

大概不會吧!肉體如此黏滯稠密,即使靈魂離去,肉體得要花上好幾年才能完全腐朽,白骨沉積在土壤中千萬年還能成為化石,被後世人挖開來攤在光天化日之下。

肉體真是個讓人類順利活下去的好東西,只要餵養它,就可以日復一日運作下去,直到老去。

但靈魂似乎是會悲傷到萎縮的。

情緒體如果死了,人會怎麼樣呢?一個純然理智的人,在世人眼中想必是一隻怪物。這世界總推崇理性才是好的,人不應該過於情緒化,但理性中也得要包含著人性,理性只不過是相對冷靜的感性而已。

一個沒有感性的人,等同沒有人性,這樣的人是不容於世的。



我的生活只剩下判斷,知覺式的判斷與回應。

可樂是冰的,適合夏夜下班後;爐火是燙的,煮菜時碰到要趕緊收手;同事的笑話是好笑的,必須和旁邊的人一起笑出聲作為回應;朋友的關心是溫暖的,要記得謝謝他們關心,並且說我只要休息一陣子就會好了,我很好、我沒事;家人來電,應該在電話這一頭語氣平順的答覆,沒事啊,工作都很好的,先拚事業,還沒有要結婚啦。

每天睜開眼,起床、工作、吃飯、運動、洗澡、發呆、睡覺,太陽依然升起落下,地球繼續轉動,所有的感覺還是感覺,只是一切進不到心裡,連怎麼害怕未知都忘記。

我真的沒事,沒事到不知如何是好;就像曾經愛他愛到動輒得咎、不知如何是好。



情緒體縮到剩下拇指大小了,變成半透明帶點白色的模樣,有時會掉進枕頭與床板的縫隙,要拿起枕頭伸手撈回來。

戳戳小小的情緒體,所有情緒感知與愛都封在這小小的軀體中嗎?看著那個我一天天變小,倘若最後消失的話,我是不是一輩子就成為沒有感覺的理智動物呢?

不曉得情緒體怎麼從身上分出去,也百思不出該怎麼裝回來,曾試過放進嘴裡想吞下去,但有種不該這麼做的詭異感,最終還是作罷。

想起小時候自然課養蠶寶寶最後吐絲結成橢圓形的蠶繭,長得跟現在小小的情緒體有點像,那麼我會破繭而出嗎?

把小小的我輕輕捧起,放進襯衫胸前的口袋,決定開始像養寵物一樣的照顧,把那個我放進背包裡帶出門上班,一起吃飯,每天都說說話、摸摸頭,睡醒問早安、睡前道晚安。

一切我期待能夠對他付出的愛與日常,如今都回到小小的我身上了。

如果那個我始終不醒的話,我也會陪著那個我一輩子的,不能解決的未知難題,不需要費力硬碰硬,我們找個舒服的相處之道和平生活。

那個我是我的一部分,即使不再醒來,也不能輕易棄養。

日子一天天的流逝,我們相伴,寂靜的度過了夏天、秋天、冬天、春天,然後又來到了夏天。

這一年間,我對這世界所發生的一切仍然沒有任何感覺,但在摸摸那個我的時候,似乎偶爾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會在胸口流動。



我在天將亮的夏至早晨醒來,窗外泛著魚肚白的天光,睡前抱在懷中的那個我不知滾到床上哪個角落,我坐起身甩了甩棉被,翻起枕頭摸索。

……

沒有?

不見了?

不由得一陣心慌,是不是……要永遠失去自己了?

當陽光越過半掩的窗簾,人生中所有喜怒哀樂的回憶倏地排山倒海而來,滿溢的情緒將我一瞬淹沒。

我倒在床上笑著哭溼了枕頭,聽見心臟一下接一下紮實跳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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