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鹽榛果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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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餅乾喔！要搶要快！」

農曆七月十五中元普渡，同事抱著塞滿零食的紙箱走進辦公室，眾人一湧而上，我沒有加入盛宴，對人擠人的事一向敬而遠之。

「我搶到兩瓶麥香奶茶，都送妳囉。」

「謝啦！」我接過鋁箔包，戳上吸管吸了一大口。

「妳真的很強，怎麼喝得下這甜到沒什麼茶味的東西？」

「就……喜歡奶茶吧。」我將目光移回螢幕，盯著滿滿資料的 excel 表，今天做完這份就差不多可以下班放假了呀。

飲食口味的主觀看法，往往不需要太多理由，當別人問起為什麼獨鍾平價鋁箔包奶茶而不喝品質更好的鮮奶茶，一句「喜歡」便能輕易帶過。

人是一種奇妙的動物，自己喜歡的事物，希望所愛之人也會喜歡；相對的，愛人喜歡的事物，我們也會努力去嘗試喜歡，一種愛屋及烏的心情。

我喜歡麥香奶茶的原因，是高中時暗戀的學長喜歡喝麥香奶茶。這份情愫隨著時間流逝後淡去，奶茶的甜卻牢牢鎖在舌尖上，當然我也喝手搖奶茶、沖泡奶茶、早餐店奶茶、咖啡店專業奶茶，只是仍然無法忘懷麥香，回憶增添了一些說不出的滋味。

明明當年沒有在一起的對象，卻決定了往後數十年對飲料的偏好。一個人喜歡的東西，真正純屬「自己」自發性喜歡的成分佔了多少百分比，難以計算。

說實話，我已經忘記麥香學長的本名是什麼。大腦的記憶相當不牢靠，曾經喜歡到揪心的初戀，還為了他畢業離校而大哭一場，如今再見面我也沒把握能認出來。

後來談了幾場感情，一次又一次結束後，更加覺得愛情只是幻覺。

很多時候我不是愛眼前的這個人，而是愛上在他身邊彷彿成為全世界特別又唯一、閃閃發亮的自己，我迷戀因為他而願意邁步變得更好的自己，然後才是愛上這個人；隨著交往時間漸長，當對方再三反覆指責我性格上的缺點，一次次失望到忍無可忍的表情與無盡爭吵，我便會開始感覺自己不夠好、配不上對方、達不到他想要的好女友要求，爾後果決離開。

我喜歡能夠讓我更喜歡自己的人。我是個極端自戀並且自信不足、深深自卑的小女孩。

明知愛情是幻覺，依然樂於當隻戀愛動物，哪裡有愛、哪裡去，在愛、被愛、受傷中兜兜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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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週六的好天氣，和設計師約好剪頭髮。

人可以一輩子都不化妝，卻沒幾個人能夠一輩子不剪髮。懶人如我，看不懂時尚雜誌推薦的髮型有何差異，加上一向信任專業，除了決定約略長度之外，剩下的都交給設計師自由發揮，設計師姊姊曾問我為什麼可以如此任她處置，畢竟大部分人都會有點髮型上的矜持，例如永遠不想剪短，不想換新造型，怕剪壞不好看。

「頭髮是幾個月就會長回來的蛋白質，髮型壞了再長一次剪掉就好。」

記得當時是這麼回答的，事實證明我的接受度很高，能讓她盡情嘗試新造型，從此成為了主顧。

「搭啦！改頭換面囉！」她拿起鏡子向我展示造型。

「髮尾的弧度很棒。」我點點頭表達滿意。

距離午餐還有一點時間，我離開髮廊，打算到圖書館逛逛。

夏日圖書館是個好地方，涼爽的冷氣與滿室安靜，令人心曠神怡，我穿梭在書架間，手指一一掃過書背，找尋引起興趣的書名，沒看過的書都算新書，即使書皮泛黃陳舊也無妨。

「昀馨馨？」

會這樣叫我的人只有一個，正好他是現在能夠讓我更喜歡自己的那個人，我轉過身，見他手上托著三本書，看來是在這裡晃了不少時間。

「我想說妳要十二點才會好，先過來這邊等。」

「謝謝你呀！這麼貼心。」我壓低音量，伸出手戳戳他的臉頰。

我們並肩走出圖書館大門，迎面而來一陣熱氣，室內室外兩個世界，夏天不是個適合優雅的季節，蒸騰的空氣不一會就讓人汗如雨下。如果不是需要剪頭髮，熱昏頭的週末，我幾乎沒有出門的欲望。

「大學學姊跟先生在附近新開了一家咖啡店，聽說招牌是奶茶，很好喝喔！要不要去？」

「走啊！」

是什麼口味的奶茶呢？好期待。

我邊走邊聽著學姊夫妻的故事，他們是對神奇俠侶，當年相遇是先生從後方追撞她的車，她一下車便來勢洶洶指著鼻子大罵一場，沒想到先生居然這樣一見鍾情，莫名被開啟了 M 屬性，之後以賠償為由不斷行約會之實，最後終成眷屬。

連車禍都可以變成美事一樁，不得不佩服月老的安排。

我們來到相當可愛有朝氣的小店，店鋪主色是馬卡龍淺藍搭配象牙白，有股少女心 x 地中海風的感覺，店名也非常藍色風格，簡單明白的 THE SEA，踏入店內，懸掛在門上的鈴鐺發出清脆聲響，撲鼻的咖啡香讓人感到放鬆。

「歡迎光臨－－唷！是敬言啊。」吧台裡女子穿著卡其色工作圍裙，應該就是學姊吧。

但是、但是她好像就只穿著圍裙，也就是傳說中的裸、體、圍、裙……嗎？我內心的小宇宙正在爆發。

「對啊，我今天帶女朋友來捧場。」作為女朋友的我還是很盡責揮揮手以示禮貌，並且壓下心中的巨大疑問，為什麼我身旁的男人完全無感？他的視力還好嗎？學姊的老公對這身裝扮沒有意見嗎？

「女朋友三個字不用強調這麼大聲，老人家禁不起閃。先坐，馬上來。」她說完隨後走進了廚房。

我們在靠窗的角落入座，但我還沉浸在裸體圍裙的震撼中，感到人生無比艱難，眼睛等一下該看哪邊才好？

「可愛的妹妹妳好啊，怎麼稱呼？」學姊笑容可掬的在我身旁坐下。

「學姊妳好，我叫昀馨。」

抱歉，此刻我必須為自己齷齪的思想深深懺悔，學姊只是穿了貼身小可愛配上熱褲，套上工作圍裙正好完全遮住，造成裸體圍裙的假象。我一定是最近追了太多動畫才會有此遐想，真相大白後，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了。

然而我深信，總有一天這個偽‧裸體圍裙一定會引起顧客風潮，不可能只有我誤會。

學姊露出了壞壞的笑容，不懷好意的低聲問道：「昀馨妳這麼可愛，跟臭小子在一起太可惜了，我幫妳介紹新朋友好不好？」

臭小子馬上表達抗議：「欸欸欸不好，快去備餐。」

「人家昀馨妹妹還沒點餐，你不要吵。來，妳喜歡高矮胖瘦、年上年下、霸道總裁還是撒嬌動物系？」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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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訪的店一定要來客主廚推薦，我們點了標註星號的法式鹹派、舒芙蕾歐姆蛋，以及學姊力推的海鹽榛果奶茶，菜單上還寫了一排備註：「想要甜一點就大口喝。」

起初我沒有意會到這句話的玄機，直到入口瞬間，柔順的榛果甜香中帶一點海鹽的微鹹，讓我忍不住再喝一大口，濃郁的甜香直抵喉腔，海鹽完全融入奶茶中，默默中和了膩口的感覺卻又不顯突兀，完美扮演隱身配角，沒有搶去榛果的鎂光燈，反而讓優點加成。

「太好喝了吧！」我近乎崇拜的看著學姊，找不出更適切的讚美來回應。

「妳的表情讓我好有成就感，想再做十杯給妳。」

「那請讓我分十次來喝，一百次我都喝！」我已被學姊的好手藝收服。

「沒問題，妳想喝就叫敬言來洗碗抵帳。」她打了個響指表達贊同，露出詭譎的微笑。

「喂～我沒有同意。」洗碗工本人表達了拒絕。

「事不宜遲，學弟，上工吧！」她拋下一句命令後往吧台走去，繫在腰上的蝴蝶結隨著腳步一跳一跳擺動。

洗碗工充耳不聞，下一秒卻迎來重擊：「你洗完我就招待檸檬塔，用錢買不到喔。」

我拍拍敬言的手背要他從容就義，他熱愛甜點的程度正如我的奶茶偏執，如果沒吃到肯定會扼腕一整天。

甜點事大，女友事小，如今的我已不是只懂鬧脾氣，無法融入另一半交友圈的小女友，這點玩笑是可以理解的，我看著敬言寬厚的背影，在他身上我擁有了未曾想像過的安定，天塌下來他會為我撐著的那種實在感。

我不禁思索起愛情是什麼樣的感情？

這絕對是人類史上究極困難的問題，直到 21 世紀也沒有解答。

我們在不經意遇見他人的共同點時感到心動，在差異點中發現對方的獨一無二，有時那些相聚的理由又諷刺燒成分離的導火線。即使分開了，靈魂相互畫下的刻痕，或多或少會殘留在他人所不知的細節中，說不準下一個愛上你的人，正是愛上了另一個他曾影響你的習慣。

過往的戀人討厭每日報備的不自由，我學會從此不限制另一半，即使我那麼欠缺安全感，不是真心想要控制他的行蹤，只是希望能有一點隻字片語的關心、交流與分享，最終我們還是結束了，他要的自由與我渴望的安全感互相衝突，誰也不能滿足誰。後來，這個他愛上了我給的自由，不同的是，他願意勤於傳訊息回報我的信任。

我渴望有一張人生的計畫表，幾年幾月幾日結婚、買房、成家，曾經愛上一個討厭束縛的男人，而我當時甘願委身於愛，咬牙放棄披上白紗的夢想，結果，我們終究沒有了結果，我從此不期待擁有人生伴侶，欺騙自己婚姻是個人人想逃離的牢籠。突然有天，出現了一個他告訴我，婚姻是法律上的保障，儘管會失去一部分自由，但他想與我綁架彼此一生一世，一起過平凡的日子。

有時我瞎想，敬言喜歡甜點說不定是某個前女友留下的習慣。意識到這個念頭並沒有讓我不悅，一個人之所以是現在的模樣，必定集結與不同人相遇的經驗，倘若他的人生少了某一片段，很可能我們就少了相愛的元素；但我不想求證，我只需要知道那些他願意讓我知道的故事。

有些事不提起、不追究，會是更有智慧的選項，畢竟大部分人的凡心沒有寬大到能忍受另一半帶著遺憾的笑容談論往事，我也是如此。

戀人啊，還是善用現在去創造未來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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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THE SEA 成為我們休假的好去處，每一次去敬言都免不了被拗洗碗換甜點，作為常客的我們也為新品試吃貢獻了不少點子，掌廚的學姊先生非常驚艷於我描述味道的用字，輕鬆解決了他們苦思不出的菜單備註。

可惜的是偽‧裸體圍裙再也沒出現過，後來學姊穿回了普通的牛仔褲，成為我心中小小的遺憾。

漸漸的，我不再喝麥香了，當奶茶癮襲來時，我的策略從投公司販賣機變成安然等待週六到來。

這週也是奶茶日，敬言一如既往地在我們用完餐後被召去洗碗，外頭在下雨，店裡很應景播放慵懶的 Rainy Jazz，夾雜著水槽中杯盤輕碰的聲音，以及我不曉得自己該不該聽下去的對話。

「我說敬言，你什麼時候才要求婚啊？不快一點我都等不下去了。」

「欸，不要這麼大聲……」

嗯，我還是先假裝沒聽到好了，關於學姊很熱心要幫忙借出小店來籌備的種種細節。

回到「愛情是什麼感情」的大哉問，如今我終於得到了 100 分的答案。

是海鹽榛果奶茶。

當兩人有各自的脾氣與性格，如同鹹與甜兩種味覺的獨特性，調和在一起卻讓口感更立體，遠勝它們各自分開的滋味，既是 1+1≧2 又是 1+1=1，海鹽提升了奶茶的層次，它們因為在一起而更好，但毫無疑問仍是一杯奶茶共同體。

通常人只有在逆境時才會去思考意義，當感情順利時，我們不會反覆自問「這個人是對的嗎？」、「我愛他嗎？」，當篤定的沒有一絲疑問，那就是踏實吧。

我們能夠相伴，不是因為在一起時有多好、多快樂，而是在最低潮的爭執時，他與我都還能保持理智，不用氣話互相傷害，我們之中總有一個人會先軟化，走上前擁抱對方，有時是他、有時是我。

在最醜陋的憤怒中，懂得把愛拉成韁繩，是最好也最難得的珍惜。

我喜歡能夠讓我更喜歡自己的人，正好，他也是；我同樣做到了讓他更喜歡自己。

我們作彼此的鹽，溶出更溫潤的甜。

我想我是願意的，下半輩子只喝海鹽榛果奶茶。

乾杯！